●易君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他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,因为其中有几处说了扬州的“闲话”,引发了一场轰动全国、震惊文坛的轩然大波。
●还是郁达夫一语中的:“扬州两个字,在声调上,在历史意义上,真是如何地艳丽,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!
《闲话扬州》和《扬州瘦马》这两部书,前后间隔64年。两部书的内容,都涉及“扬州女人”这个令扬州人,特别是扬州女界十分敏感的话题。两本书的命运大相径庭。《闲话扬州》自它在1934年问世后,连遭恶运,去年7月份,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《扬州瘦马》一书,这是扬州学者韦明铧先生的一部专著,为“区域人群文化丛书”之一种。《扬州瘦马》详尽地考证了“扬州与女人”这个由来已久的话题,这部同样让扬州女人异常敏感的作品,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公开出售时,虽然不曾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,作者韦明铧先生却是出了一身冷汗的。
《闲话扬州》的作者易君左先生(1899-1972),字敬斋,笔名意园等,湖南汉寿人,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作家。作品除《闲话扬州》外,尚有《西子湖边》、《江山素描》、《杜甫传》、《中国文学史》等,大约有六十多种著作。三十年代初,江苏省会设在镇江,湖南沅陵人周佛海任江苏省教育厅长,易君左任教育厅编审室主任。“一二·八”事变后,江苏省级机关一度疏散,易君左随教育厅的一部分人暂时迁移扬州,住在扬州南门街。他对扬州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。他利用住在扬州的机会,一面查阅了大量的关于扬州的历代地方史志,一面纵情闲游,仅平山堂一处,他就游览过二十多次,写下了大量的日记、诗歌、小品。易君左回镇江后,把这些游记小品,连同那些古书上的摘录,以及他对扬州浮光掠影的一些印象,再加上一些主观臆想,汇集成一书,题名《闲话扬州》,由当时设在上海的中华书局出版,1934年问世。易君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他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,因为其中有几处说了扬州的“闲话”,引发了一场轰动全国、震惊文坛的轩然大波。扬州人愤然而起,以妇女界领袖郭坚忍为代表,组成声势浩大的“扬州究易团”,声讨、抗议、告状,搅得易君左惶惶不可终日,最后,易君左被扬州妇女界送上了镇江地方法庭。第一审,易君左慑于扬州人民的浩大声势,未敢到庭。第二次开庭,易君左来了,神情沮丧,被带入被告席,忽有人高呼:“揍易君左这个杂种!”庭外喊打声不绝于耳,吓得易君左面无人色。后来,由地方名士王茂如出面调解。一、易君左向扬州人民公开赔礼道歉,赔偿名誉损失八百元;二、中华书局销毁《闲话扬州》版本。易君左公开在《民意日报》上道歉,离开了江苏省教育厅编审室主任的位置。易君左的“道歉启事”全文如下:
“敬启者:君左去年曾著《闲话扬州》一书,本属游记小品,其中见闻不周,观察疏略,对于扬州社会之批评致多失实之处,以致激动扬州人士之公愤,引起纠纷;事后详加检点,亦觉下笔轻率,实铸大错,抚躬自省,以明心志。荷蒙中委王茂如先生本息事宁人之善意,爱惜君左之苦心,不辞烦累,毅然出面斡旋;而扬州人士亦深喻君左自责之诚意,承蒙谅解,撤回诉讼。君左已辞去现职,以明歉意,并致谢忱。谨此公布,诸希鉴谅为幸!”
易君左的这部《闲话扬州》是一部风情游记,弄和如此沸沸扬扬的,必然引起了人们特别是文化界的极大兴趣。一时间洛阳纸贵,争相传抄《闲话扬州》。中华书局全部销毁的数量,远不及坊间私下刻印和传抄的数量。我收藏了几册非正式出版的《闲话扬州》版本,其中有年代久远的油印本。
平心而论,易君左的《闲话扬州》是一部文字极好的游记散文,不愧为才子手笔。若除去引火烧身的那一节“扬州人的生活”,其描写扬州风情的文笔的优美与清丽,大约除郁达夫的《扬州旧梦寄语堂》,到目前为止尚无人与之比肩。事实也正是这样。扬州学者顾一平先生编选的《扬州游记散文选》中,就破例选用了《闲话扬州》中的一节《扬州的风景》。我们读这一节的时候,仿佛就置身在扬州的湖光山色之中,且来随便看一段文字吧:
“我们在文艺字典中可以发现‘柔橹轻篙’一类名辞。这类名辞唯有在扬州可以幽幽的领略。当你躺在画舫中藤椅上,闭着眼睛凝神静听清波粼粼的流声,万籁俱寂,只有远远松涛的微声,这时是何等的柔美!你看那竹林深处隐约一座小亭,那亭上有一两个穿藕花衫子的女郎笑殷殷的吃樱桃,你疑心入了图画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中间,点缀一些参差的楼阁,碧云中有苍鹰盘旋,闪翅斜阳中作黄金色,真爱死人!你坐在小桥头仰观闲云,俯观静水,鱼群并不避人影,白鸥竟飞上佛头,隔岸垂钓者悠然自得,他半天钓不起一鱼不着急,你看他半天钓不起鱼也不着急,鱼自然更不着急,是何等的忘机!偶然午梦萧寺中,梦里听隐隐的钟声,起视则茅舍炊烟已袅袅而上,黄犬起来伸个懒腰,雄鸡拍拍彩翅振振精神,晚饭的时候到了!鸡犬亦神仙!”
我们不能不感叹易君左的文笔优美,如扬州的风景一样:清新、幽丽、柔和、纤细。扬州,乃江淮要冲,历史上在此发生过几次残酷的战争,“扬州十日”惨案便是一例。但是,扬州在世人的心目中,却是一块远离战争的销金乐土。古往今来,无数文人墨客对于扬州趋之若鹜。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”,究其原因,还是郁达夫一语中的:“扬州两个字,在声调上,在历史意义上,真是如何地艳丽,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!……‘君王忍把平陈业,只换雷塘数亩田’,‘人生只合扬州死,禅智山光好墓田’,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,可以使你的身死,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。”(郁达夫《扬州旧梦寄语堂》)这样一个金粉之地,女人自然成为极其重要的角色。照理说,偌大的中国,出美女的地方多的是。如“吴越娇娃”、“燕赵佳人”、“秦淮粉黛”、“米脂婆姨”等,何以独独“扬州美女”声名显赫,历久不衰呢?现在扬州人出差外地,人家一听是扬州来的,总是带着某种调侃的语气说:“噢,扬州是好地方,出美女呢。”这是扬州人在外地最常听到的一种腔调。扬州学者韦明铧先生,长期从事地方文化研究,最近出版了《扬州瘦马》一书,为我们揭开了这个谜。扬州美女从何而来?是天生丽质吗?这或许只是一个因素,更重要的,是在明清之际,扬州存在一种“养瘦马”的现象。明末张岱的《陶庵梦忆》一书,其中有一节《扬州瘦马》,想必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:
“……至瘦马家,坐定,进茶,牙婆扶瘦马出,曰:‘姑娘拜客。’下拜。曰:‘姑娘往上走。’走。曰:‘姑娘转身。’转身向明立,面出。曰:‘姑娘借手??。’尽?其袂,手出、臂出、肤亦出。曰:‘姑娘?相公。’转眼偷觑,眼出。曰:‘姑娘几岁了?’曰几岁,声出。曰:‘姑娘再走走。’以手拉其裙,趾出。然看趾有法,……”
读完这一节,我们在感到“扬州瘦马”的某种神秘和诡谲的同时,不能不承认如今的选美活动与选“瘦马”相比,实在是小巫见大巫、相形见绌了。这些百里挑一的美女何以称作“瘦马”?韦明铧先生在他的《扬州瘦马》中作了详细的考证,他告诉了我们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,一种奇特的现象,让我们听到了在明清之际,在所谓的繁华和富庶的表象里,有一类屈辱的女性在痛苦地呻吟!
韦明铧先生的《扬州瘦马》全部内容都来源于史料笔记,通过严谨的考证,使鲜为人知的神秘的“扬州瘦马”形象,终于很清晰地浮现在我们面前。韦先生详细考证了“扬州瘦马”这一现象出现的历史背景以及当时她们的生存状态。此书出版之前,韦明铧先生曾与我有过一次长谈,他担心《扬州瘦马》的出版,很可能会像《闲话扬州》那样遭来横祸。其实韦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因为他讲述的,毕竟是一段尘封的历史,而且扬州的经济飞速发展,非昔日可比。毕竟是历史文化名城,扬州人会很平静地对待《扬州瘦马》这部书的。